我,仰躺在床上。
初夏的晚风穿过窗纱徐徐吹送,凉爽舒适。往常的这个时候,我应该在花园小径上散步,而现在,不得不忍受从尾椎到颈椎的每一个骨缝,好像被锉刀锉过,又合在一起相互摩擦的那种痛楚,胳膊和大腿也好像刚做完一百个负重上举和深蹲似的。
昨天傍晚,随着老妈冲出卧室后的一声惊呼,我已经爬起来了。怎么摔倒的,以什么样的姿势摔倒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事发突然,又怕吓着老妈,我只能像个武林高手似的,翻身而起,冲着老妈嘻嘻笑着伸胳膊踢腿,以示自己的身体并无大碍。
当我转身回到厨房,双手撑住灶台,定住心神的时候,屁股上的肉一跳一跳的疼起来,胳膊和腿都好像抽掉了筋骨般绵软无力。我用手摸了摸尾椎,还好不是很疼,又按几下,没有感觉到明显的移动错位,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经过一夜的休整,疼痛并没有减轻,伴随而来的肿胀感仿佛给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加上了背景音乐,让人烦躁不安,坐卧不宁。这让我想起了上中学的时候发生的一起车祸。
我所在的中学坐落在家乡的运河边上,砖红色的教学楼错落有致,主楼前是一个小广场,靠近大门的左手是传达室,右手是车棚。教学楼的后身,有一个偌大的操场,操场围墙边种着一圈笔直的白杨树。每到夏天,那铺啦啦的白杨树叶子,奏响花季的挽歌,多少离愁别绪在树下上演,纯情的种子萌芽抽枝,虽然结不出果实,却能芬芳整个韶华。
我家住得比较远,每天上下学需要骑自行车。我属于那种比较愚钝的孩子,随机应变能力差,身体的协调性也不好,所以呢,很晚才学会的骑自行车,按老话说,是个二把刀。二把刀为了不迟到,硬着头皮骑车上路了。
有天放学,我和几个同学出了校门,并排着骑车。骑着骑着,我该拐弯上桥了,一边扭头和同学说再见,一边腿脚上加力,前轱辘刚刚跃上桥头的小斜坡,这时候,从桥的另一边驶来一辆小型机动车。按理说,上了桥它应该减速慢行,而它非但没有减速,还加速直愣愣的向我冲了过来。我呢,跟同学挥手再见时的笑意还挂在嘴边,眼前六月里浓绿的白杨树叶子还在晃动,耳边飘动着笑声风声说话声,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安宁。随后重重的一击,使我的整个身子震动了一下,并以很快的速度仰躺过去,双手脱离了车把,像是被人扯下的一片树叶,轻飘飘的,时间和空间都模糊了。我仿佛看到了白云和蓝天,晚霞给白云镶上了金边儿,让天空的蓝色变得暧昧迷离,好像一副没有画完的油画,我想抓住一只画笔,添上几笔,可什么都没抓住,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我醒来,感觉整座小桥上只有我自己,并且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半躺着,活像个耍把式的艺人。突然,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有些苍白,眼睛叽里咕噜地转动着,急切切的注视着我。她缩着脖子弓着腰,两只手不停地揉搓,嘴里嘟嘟囔囔,怎么样了啊?感觉怎么样了啊!摔坏了没有啊?我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扭动了几下脖子,余光瞥见了我那辆被撞得惨不忍睹,前轱辘拧着麻花的自行车,以及小桥两端乌泱泱围观的人群。我噌得一下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扶起自行车,涨红着脸嗫嚅着说,没,没什么,就是这车,坏了,明天没办法骑了,会迟到的。我一边说一边偷眼瞧着看热闹的人群,被围观的少女很是窘迫,觉得自己像是舞台上的小丑,或者马戏团里的猴子,只等着身后哐啷哐啷的锣声响起,却又想不起将要继续什么样的表演。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个女人见我这样,便把我拉到桥下,找了个修车摊子给我修自行车。这期间,我仍旧是懵懵懂懂的,脑袋有些发胀,抬头看看天,快黑了,就更加急切。车子修好了,我随口道了声谢,没等那个女人再说什么,抬腿上车,一阵风似的骑走了。
回到家,停好车,进了屋,开始和老妈叙述整个过程。我的叙述很简洁,表情很平静,仿佛被撞的不是我,而是不相干的人。讲完了,还没等老妈问话,就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关上门的一刹那,我跌坐在地上,甩开书包,抱住双膝,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凄凉漫上心头。我觉得自己是一只独自在荒原上打洞的鼹鼠,忙活了半天,探出身子张望,空寂的荒原,死一般宁静,被放逐的痛苦咬噬着我。随后,车祸发生时的一幕幕,仿佛被激活了似的,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动着,我害怕,惊惧,浑身战栗。最让我难受的,是那一双双围观者的眼睛。那眼睛里有猛火,有霹雳,还有比冰更冷的东西,利剑一样,划开我的衣服,将我剥光,我十几岁的身体,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一览无余。羞愤和恐惧将我的心戳开一个大洞,泪水决了堤似的奔涌着。我在嚎啕,彻天彻地的嚎啕。
同样是转过天来,浑身上下的关节好像被拆散,又重新组装了似的,手脚都不太听使唤,脑子也一阵阵的发蒙,肌肉的酸痛伴随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心情也很差。我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好了,忧郁得像晚秋时节被风吹起的枯叶。
时间可以治愈,也可以唤起,记忆的褶皱被抚平,折痕却永远不能抹去。那以后的日子,我强迫自己,将车祸的场景慢慢模糊,但是那些围观者的眼神却始终如一把匕首,时不时的划破我的皮肤,游走在肌理,惊惧之下冷不防一推,就刺进了我的梦境。
尼采说,白昼的光,如何能够了解夜晚黑暗的深度。是的。当我的同理之心成长如一树擎天,我只不过是将我的痛苦活埋罢了。它还在的,永远都在。选择性遗忘是不可能的,我只恨自己的脑海里没有橡皮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