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启程

　　雪漠

　　今天的天气格外晴朗，是梅雨季节过后广东难得的好天气。太阳初升时，月亮仍挂在天边，淡淡的、白色的圆盘若隐若现，远处是橙黄的朝阳和海浪般的云海，很是壮美。日月同辉，大家都说这是一种瑞相，预示着我们今天的旅程会非常吉祥—今天，我们出发去北美，开始为期一个多月的北美文化考察之旅。看来，缘起很好，此行定会大有收获。

　　我们在北美的第一站是西雅图，去的过程有点曲折，我们先开车到虎门坐轮渡到香港机场，然后在香港坐飞机到台北，再从台北坐飞机到西雅图。中午十二点，我们从樟木头翠景花园出发，开了一个多小时车，到了虎门一个叫狮子洋飞航的地方，这里的特点是海空联运，我们可以直接坐船到香港国际机场，用现代人的话，就是“无缝连接”。这样走的好处是，不用把行李搬来搬去，也不用多次过关，误点的几率很小，省去了不少麻烦。这个港口客运项目为大珠三角一甚至包括台湾的经济融合与文化交流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有了它，没有机场的东莞就像有了机场，离全球一百五十多个国家就更“近”了。它的存在，充分体现了虎门的开放性和国际化眼光。

　　虎门的位置非常重要，这里是珠江入海口，也是中国南大门的海防要塞，同时还是珠江三角洲最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它比樟木头大很多，相当于西部的一个地级市，它的财政收入也非常可观，据说比西部一个省的总收入还要高。至于是不是真的，我没有考证，也不在乎，我更关心的还是文化。

　　很多年前，我来过这里，当时不是为了出国，而是为了参观这里的林则徐纪念馆。对于林则徐，大家都不会陌生，小学课本里就有他的事迹。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在中国非常黑暗腐败的时期，他为中国的独立和强大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在他的经历之中，最重要的就是禁烟。1839年6月，正是在虎门，林则徐销毁了在英美船只上收缴的上百万公斤鸦片。直到今天，这里还保存着当年的销烟池等东西。我印象很深的是鸦片战争用过的炮，那种炮很笨，是用铁铸造的，所谓的炮弹是一个巨大的实心铁球，点燃火药的目的是把它发射出去，砸穿敌方船只的甲板，形成巨大的破坏力。而且，这种大炮的炮头不能转动瞄准，只能估算时间定点放炮。就是说，当时打仗，必须估算好敌军军舰路过的大概时间，到了时点燃火药，如果军舰改道，或是角度不对、时间估算不准，炮弹就白打了。当时，我取笑过老祖宗，说他们实在太愚蠢，为什么不能让大炮转动方向呢?同行者却说，你不可以这么说，不能用当代人的思维嘲笑那个时代的智慧，在那个年代，有这种大炮已经非常厉害了。现在想想，是的，虽然我们现在的国防力量非常强大，但那毕竟是两百年前。鸦片战争早期，中国军民就是靠这样的武器战胜敌人的，虽然最后的结果还是失败，但他们那种视死如归、为国捐躯的勇气述是令人感动。这个纪念馆、这个名字“林则徐”承载了一段沉重却令人敬畏的历史。正是林则徐的虎门销烟，让中国人民意识到鸦片的危害性，以及外国人向中国贩卖鸦片的真正目的，而英国以虎门销烟为借口发动的战争，也让“天朝上国”的时代结束了。鸦片战争之后，中国逐渐从封建国家变成了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丧失了国家的尊严和主权，以一种不太美好的姿态进入了新的历史阶段………虎门是推动那一历史巨变的重要一环。

　　至今，一切都变了，唯一能提醒人们那段往事的，就是这个纪念馆，还有那两个不算太大的销烟池。就像苏武山一样，它本身没什么特别，只是一个方形的池子，因为着意地保护，所以水面很干净，就像一块墨绿色的玉石。我去参观的那天，正好也有今天这样的阳光，水面反射着阳光，清风拂过，碎玉般的波光像是在诉说那个不老的故事……当然，这只是我的一段回忆。你知道，我是一个有着跳跃性思维的人。

　　回想起来，对于虎门这个地方，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林则徐纪念馆和狮子洋飞航，前者象征了中国和西方的对抗，后者却象征了中国与西方的“联谊”，非常有趣。时移世易，当年鸦片战争的战场，已变成中国的一扇南大门，闭关锁国的中华，也敞开了它的怀抱。林则徐的魂灵如果还留在这块土地上，还没有得到解脱，对这百年来的变化，他会有怎样的感想?我们不得而知。和平的日子毕竟是美好的，我一直很感恩自己生活在和平年代，能相对自由地做些该做的事情。如果我生活在林则徐的那个年代，即使有所抱负，或许也无法实现。客观条件还是很重要的。

　　所以，我们这个年代虽然充满了欲望，被佛教称为“末法时代”，但仍然有它好的一面，关键是你如何看待、如何面对。至少，它给了我考察另一个世界的机会。

　　这是我第一次前往北美，也是我第一次以个人身份出国。过去到法国等国家考察，都是参加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活动。但这次不同，此行的目的也不太一样。我希望借此机会开拓自己的眼界，通过接触、体会、感悟多领域的文化气息，让我承载的文化能得到新的发展。所以，此行意义非比寻常。

　　我们的生命其实有许多种可能性，当我们放下一些执著、面对一些未知、走向一些新的领域时，世界就会在我们面前展开。所以，我们不要局限于一个小小的地方和一个小小的自我，要让自己尽可能地发现一种新的可能性，去看看更多的活法，去看看更多的文化，去感受更加精彩的世界。

　　生活处处充满神奇，当你接触到一些真正优秀精彩的人和物时，你才会知道人生该如何努力、该走哪个方向、该如何自我完善。我们此行的意义，就是融入、了解这个世界，了解如何用优秀的传统文化慢慢地影响这个世界。在这个时代，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这种影响就像此刻的海面，轮船匀速前进，在平静的海面上划出一道巨大的痕迹，浪花向船体两侧扑去，又拍起一群新的浪花……坐渡轮去香港机场果然是好主意，因为沿途的海景很美。明朗的天空上飘着鱼鳞状的云，海面很平静，只有航船行驶时激起的波澜在荡漾。行程的惬意让我们忘记了时间，仿佛才过了一小会儿，香港机场就在眼前了。此时，大约是下午五点。

　　香港机场跟北京机场很不一样，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超市，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商铺，人流量很大，购物的人非常多，也许因为这里有免税区。但我们没有去购物，而是直接找地方候机。向导和本次北美行的策划文韬说，他是某家航空公司的金卡会员，能享受贵宾服务，于是带着我们去了那家航空公司的贵宾室，我们因此享受了一次一流的服务。不过，对我来说，其实哪儿都差不多，人少些，有地方坐，安静一点当然更好。这里还有免费Wi-Fi和各种饮料美食，但我只要了一碗相对朴素的云吞面。能自主选择时，我一般都会吃得非常简单，我常说“世界，我不迎合你”，在饮食态度上也是这样，我不会因为穿了西装就点西餐，也不会因为进了高档餐厅就点鹅肝，我随身带的还是糙米饼（志愿者买给我的零食）绝不会因为受到礼遇，进入更大的世界，就沾沾自喜、忘乎所以。这种性格总是让人觉得很有意思。

　　到台北机场的时候，已经是北京时间晚上十点了，这里比广东凉爽很多，机场的感觉跟香港的有点像，也很大，购物中心一个挨一个，香水、巧克力、瓷器等商品琳琅满目，刺激着过往旅客的购物欲，这一点也跟香港机场很像。不过，这两个机场的风格还是有所不同的——它们的书店不一样。

　　大家都知道，我去任何地方都必逛书店，包括机场，之所以我在香港机场没有逛书店，而是直接找地方候机，是因为香港机场的书店里没啥可看的书。里面大多是一些关于大陆政治方面的图书。香港机场和台北机场在商品方面也有不同，香港机场销售的衣服、香水、皮包等商品都是名牌，可见香港人很注重名牌，或者说去香港购物的人很注重名牌。而台北机场的商店里更多的是工艺品，包括一些传统文化的工艺品等。从这个小小的细节，就可以看出两座城市的文化底蕴之间的差距。台北是一个有底蕴的城市。

　　我想，这些差距也许跟两地的背景有很大关系：香港过去是殖民地，一直被英国人统治，传统的中国文化已经逐渐消逝，所以香港人的思想跟西方非常接近。听说，在香港，传统新年相对冷寂，圣诞节才是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而台湾，虽然是一个独自飘零的小岛，却将传统文化相对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在文化底蕴上更接中国本有的地气。

　　这次只是路过台湾，在这里转机去西雅图，所以我们没有多待，按点上了开往西雅图的航班。在大约十一个小时的飞行之后，我们抵达美国西雅图。当时，已是昨天当地时间的晚上七点多。时差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从数据上看，我们似乎多活了好几个小时(因为我们“回到”了昨天），但事实上还是一样。所以，时差的存在，证明时间只是一个幻觉，是人类赋予自己的一个概念。

　　——摘自《堂吉诃德在北美》
　　雪漠著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