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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一篇文字
作者:ty_star598 发布日期:2020-04-06 点击数:1976
  有一个叫老井的地方

  老井的确很老,据说前清就有的。孩子们会这样描述老井: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是吃这里的水。老井就在村子居中的位置,似乎还是一个废弃的宅院,周边坍塌的土墙上长满了各种杂草,冬天一到,萧瑟的 枯草围拢着历尽沧桑的老井,煞是凄冷。井深二十米有余,往下看头晕眼花。那个放羊的申大爷总是捋着银白的胡须意味深长的提醒我别往井里看,有成仙的大蟒蛇专咬女孩子。我当然不信,好多次趴在井口往下看:湿漉漉的井壁上盘根错节长满了经年的何首乌,龙蟠虬结的躯干有的紧贴井壁,有的探头张望,有的振臂高呼。大晴天可见井底镜面一样闪着贼光的井水,阴天是断然不敢往下看的。
  依偎在老井四周里三层外三层的村民,祖祖辈辈都来这里挑水,可这尊养育了几辈人的老井居然没有汲水的辘轳井绳,四面八方的吃水人自己扁担上会挂着盘好粗麻绳,各自用自己的绳子把水。老井的井沿是几块大小不一样的长条形青石板,长年累月绳索在石板上勒出了许多深深浅浅的沟壑,最深的有五六公分呢!
  来挑水的男女老少都有,最小的十来岁,就会弯着腰站在光溜溜的井沿边往上把水。上了年纪的嘴里叼着用旧书报卷成的长烟卷,两个挂在铁钩上的木桶左右摇摆,发出吱扭吱扭的叹息声。女人腋窝下还要夹住鞋底布袜之类的轻便女工,靠着树抽空做点针线活。我很是羡慕他们把水的绝技,绳子一头绑上水桶,另一头缠在手腕上,“嗵”的一声响,水桶就跳进深井里,他们把绳子旋转着一甩,就知道灌满了,两只手轮流往上拉,清凌凌凉飕飕甜丝丝的老井水就要见着天日了,跟随哪些结实的肩膀回到张王李赵的水缸里,等待着全新的生活。
  大家汇集在这里,一边说话,一边排队等待,顺路也会听打听些新鲜事。大家说南坡地里的红薯该翻秧了,也说革委会主任这几天不露头了,还说可以到大冶街卖竹编的器皿等和他们息息相关的话题。有一次也听见他们议论新来的女老师。这里成了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中心。
  我所在的学校是一个废弃的队部老院,斜着身子坐北朝南,年久失修的院墙醉汉一样东倒西歪,失去了应有的功能,只有门楣没有门板的大门也就推卸了看管门户的责任,三孔土窑教室仿佛事不关己的路人。有读书声是学校,放假了是男孩子的格斗场,也是野猫流浪狗的五星级旅馆。东边侧面一孔小点的洞穴,是校长兼政教兼教学兼初一语文的赵老师住处和办公室。
  赵老师当时大概四十多岁,是标准的白面书生,体格匀称挺拔,干干净净,温文尔雅,他读《匆匆》那篇文章时,若身穿长衫,颇有朱自清的风骨。再难的日子也不吝啬微笑,说话的声音平和但有威力,我们都很敬重他。
  我们是挨家挨户轮流吃饭的。每家一天,每餐一角两分,一个月后结账,交给队干部,然后有队干部分别送到各家各户。在那里,我走了迷宫一样弯弯曲曲高低不平宽窄不一的乡间小路,那些小路大都是各家各户根据自己的需要自行踩出来的,所以,每一个去处都有不一样的风情,不一样的故事,不一样的感觉。
  赵老师家在曹村,距离老井不算太远,在那里工作时间长,情况熟悉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知道对于我这个刚刚毕业的女孩子,讨饭一样到陌生的人家去吃饭很别扭。作为长辈和领导,他总是走在我的前面,一边介绍要去的人家基本情况,一边转过身劝慰我“饿了尽管吃,天天都这样。”还要提醒我“那些饭菜也是乡亲精心准备的,别嫌弃”。到了家里,赵老师会让我坐在距离饭菜最近的位置,尽量慢慢吃等着我。在我刚刚走出校门的时候,慈祥的赵老师给了我等同父亲一样的关爱。
  出了校门往西南,爬上一米来高的地崖,再穿过十几分钟的山路,拐了几个弯我也记不清了,来到了一户翠竹环绕的人家。
  去这家要穿过一片诺大的竹林。林中的小路很窄,我们几乎在竹的缝隙中行走。抬头不见天日,浓密厚重的叶片仿佛能滴下点点碧玉。粗细不一高低各异的竹杆直插云霄。即使没有风吹,依然能听见只有竹林才能发出的天籁之音。忽有嬉笑声穿来,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老师来啦!”一边喊着扭头就跑,手里掂着就要跑掉的裤子。
  追着孩子的喊声走着,竹林开始稀疏,直到那家大门口,仅剩一二株,小丫头一般羞涩又惊喜的看着我们。出了竹林已经有了许多的阳光,泼洒在袅袅娜娜的竹叶上,碧绿成了浅绿,鲜艳可人,是现在任何饭店酒楼的礼仪小姐都无法类比的。
  和其他居家一样,这家也是依着高而朝阳的崖头挖洞穴居的。院子很长,胳臂一样弯着,有大小十几个窑洞,说是住着三房儿媳,还有一个待嫁的小姑。
  百年老井水显灵,又有翠竹滋养,这家养育了一位惊艳于上庄下邻的闺女。她有一个禅意很浓的名字——瑞云,年长我两岁。第一次看见她,是“九天仙女下凡尘”的感觉——纤弱体型,娇柔细腰,皮肤白皙,脖颈光亮,双目黑白分明,眼尾略往下弯,自然笑意。鼻梁通官,鼻尖小巧,天生快乐。朱唇未启,酒窝欢跳,笑靥如花。上身着一件粉色衬衫,圆领托起微微上翘的尖下巴,让人喜爱又不敢亲近的感觉,下身黑色的裤子是印证贫困岁月的佐证——用尿素包装袋洗染后做成的。那材质有一个特点——轻柔飘逸。穿在她身上,风一吹,天女散花的姿态。果真是深山出俊鸟!那是我在老井村见到的绝美风景。我拉着她的手看了好一会儿,“别扎了你。”原来是她手里正拿着一只黑条绒的鞋帮呢。嗨!这鞋帮若是韩湘子的花篮多好啊! 直到摆好饭菜,她送我到另一个窑洞里去吃饭,自己回到最南边的“闺阁”。我随便扒拉几口饭,去找她玩,赵老师吃完饭叫我回学校,我不想回,要他先走。可是,当时赵老师断然不允许我一个人呆在这里任何一家的。“这地儿保不准哪儿还有粗野”,赵老师如是说。
  后来,我有空就找她玩,她到街上去赶集顺路学校,定要和我说上九句话,其内容不外乎“我给你留了几个柿子”,“竹叶熬水很清热解毒,你去拽些来”,“我想做一件上衣,你说什么颜色好看”之类的话题。
  有一次,瑞云问我要一本书。“书?”我有点疑惑,她只读了两年小学就因为是女孩子停学了,平时也不见她看书,“行,你想看什么书?”“什么都行。”我答应下周带给她。其实学校有各种书,但我担心她看不懂,又不好直说,准备回家找些适合她的读物。“她读了书,就不是“俊鸟”了,会成为现代版的王昭君。 ”我想。那时我订了《解放军文艺》的期刊,大部分文章里都有些插图,估摸着会减轻她的阅读负担,精挑了两本带给她。“一本就行了。”她随便拿了一本。
  一次去她“闺阁”说话,她拿出那本《解放军文艺》,很高兴。“你给的书大,很好用。”一边拿出来给我看——里面夹了大大小小一家人的鞋样。我不知是心酸还是心安,心不在焉翻看,“这么多的鞋都是你做?”“是呀!”她回答很自豪,“这是他的。”她拿出一个足有三十公分的鞋样红着脸给我看。
  “他是谁?”一句没出口,就明白了。那时候山里女孩子有了人家,不说姓名,不说男朋友,也不说对象,十分含蓄用“他”,这个“他”里充斥了满满的传统,也不乏深深的期盼。
  “怎么认识的?”
  “我大姨介绍的。”
  “见过面了?”
  “已经来认门了。”
  “你喜欢他?”
  “大姨说几辈子的好人,而且会木匠的手艺。”
  “你俩经常来往吗?
  “死妮子,怎么看姐,我是那样的人吗?”
  我晃动着鞋样子:“你从哪弄来的鞋样?”
  “上次来家,我看一眼就知道大小。”
  “你倒聪明。”我的口气里满是讥讽。
  “女人是该做鞋的,早晚的事。你不懂。”
  说着,她拿出了一双鞋给我看。深绿色鞋面上米粒细小的白色提花,洁白的鞋底纳着精致的菱形图案,用绿丝线在鞋口上细细密密整整齐齐压了十字花,像摆了一圈翠玉。怎样聪慧的心灵巧的手才能出此精品呀!我一边看一边抬脚试穿。她急忙夺了过来:“傻子,这怎么能随便穿?”看我惊愕,接着说:“这是那天穿的。”哦,我似有所悟,“为什么是绿色?”
  “红官绿娘娘,盼个富贵。”她如是说。
  “娘娘就富贵?直接做个正宫得了。”我打趣她。
  “等你嫁人,我给你做上轿鞋。”
  “我不穿绿的,我要穿红的。我不当娘娘,我要当官。”
  “真傻啊,上轿穿红等于跳进火坑!”
  把富贵寄托在一双绿色的上轿鞋才是傻子。我心里说。
  没多天,我心中的仙子嫁了人。我祈祷她嫁给了“董永”,男耕女织,琴瑟和鸣。慰藉天下至纯至善至美的女人。我害怕她成了“娘娘”,善良又单纯的女人只能是宫斗里的牺牲品。
  偶有一次,我们在半道见面,问及婚后生活,她很满意:“他很疼我”。我由衷感谢她的“他”。
  两年后见面,她已为人母,依然红润俏丽。
  再后来,我离开了老井,没在见到她。后来打听消息,刚过不惑之年,就告别人世。一生短暂,但一直快乐。


有才子曰:妈妈的一篇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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