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悲哀
作者:孙长江2015 发布日期:2020-03-17 点击数:1672
杭州的悲哀
孙长江
杭州,够阔绰的了!真想不出来,天下还会有哪一座城市能像杭州一样拥有那么一个从水里就能捞得出诗的西湖来。
到底是怎样一个富婆,竟然拿得出那么多的钱,又是谁借给了她那么大的一个胆儿,在距西湖仅一箭之遥的地方,忽然间,就敢鼓捣出一个三不三四不四的怪胎来,还起了个名字叫什么“宋城”!
“宋城?什么宋城?没听说!没去过!没记忆!”把钱交到跟抢钱差不多了的导游手里时,我几乎叫了起来。
三十二年前,我到过杭州,我到过西湖。
那个时候,虽然中国已经被折腾得实在疲累不堪,真有点扛不住了;曙光也好像还不大敢信任啥都敢编啥都敢骗啥都敢干其实傻傻地呆滞了十年的国人,仍躲在厚厚的云层里犹豫着彷徨着……但西湖毕竟是西湖,风啊雨啊的,倒挺扛折腾的!绰约减半风骨在,满眼风光嗾人狂。
犹记得“曲院风荷”,接天莲叶仍凝碧,菏朵灼灼满庭芳。
还记得“柳浪闻莺”,湖上漪轮因柳拂,耳畔仙籁谢黄莺。
忘不了“花港观鱼”,锦鲤偷霞裁嫁衣,无桎无梏羡煞人。
还有“平湖秋月”,婵媛忘羞解罗裳,总把平湖做浴房。
还有“南屏晚钟”,无边绿木惬人眼,怪石凑趣耸奇秀。
还有“断桥残雪”,还有“雷峰夕照”,还有“三潭印月”,还有……说不过来吗?
可以说,西湖,就是杭州;杭州,就是西湖!西湖,是天下的唯一,杭州,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一个西湖,也才成为天下“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唯一!
杭州,你真的该知足了!
我知道,你——杭州,曾经是南宋的都城,叫临安!但那是怎样一个缺钙的王朝啊!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大片大片的肥田沃土变成了自家的后园子,却还能够龟缩一隅至于醉生梦死到“直把杭州作汴州”的王朝值得拥戴,值得缅怀吗?如此大兴土木,你——我不曾晤面也不想一见的富婆,在大美西湖边,究竟想要干什么?是想整点出格的玩意与西湖抗衡,来显摆你的不凡?还是想再现点什么,让世人知道你是一个多么不甘寂寞的奇女子呢?若为前者,我都可以告诉你,没门!因为你能够在西湖边上逛一逛,已经是上苍对你的厚爱与宽容了!若为后者,我不禁要问,你要再现的是它糜烂的苟且,还是它苟且的糜烂吗?果真如是,也还罢了,对今人,对来者,总还会有那么点警示;可是……可是……
可是,我骇呆了,在很守“规矩”的旅游大巴,把我拉到了那个咋看都有点猥琐甚至畏光却敢叫“宋城”的地方时!
茫然四顾。先是“城”外,凡是需要遮挡起来的地方,都挂着一些写着很是扎眼的字眼,什么“给我一天,还你千年”的条幅,就让我很不舒服!搞了一辈子文字,对于中国式的夸张,我早已习惯,诸如“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小靳庄里诗人多,一锹一个郭沫若”,“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听多了,听久了,听腻了,自然闻而不惊了;但这次,这震天吼地的吆喝,却着实吓着我了。你要“还”我千年,谢谢,我只是不明白,你要“还”的,究竟是千年以前那泣血的辛酸,还是千年以来自打那个只有八岁只会撒尿和泥的儿皇帝被陆秀夫背着跳了大海之后,江山易主,天下已经不再姓“赵”了的历史必然?
如此糊涂,如此荒唐的一笔历史重债,你要“还”,而且要“还”清,我愚钝,我不敏,我茫然,只想问一句:你还得清吗!
拖着沉重的双腿,尾随着攘攘熙熙的人流,稀里糊涂,疙里疙瘩,战战兢兢地进了“城”。
我究竟看到了些什么呢?不,你——中国富婆,究竟给我看了些什么呢?
清泉濯足,花下晒裈,背山起楼,焚琴煮鹤,除此,我无话可说,呜呼!
看城门吗?哪儿没有,娘子关,山海关,玉门关,雁门关……我一口气还能说下去。问题是,人家那可都是真的,整饬是整饬过了,但咋说也还有个遗址在。可你呢?也不找块荒地,在西湖边上,愣是凭空就杜撰出个宋不宋明不明清不清的大门来,再糊弄出一面大墙,上面斧凿些俨然钝了的锯齿,跟门一连,告诉我“这就是‘宋城’”,鬼都不信,想啊,不仅能喘气也还多少会思考的我会信吗?
我多想,多想忠告你,别忘了,人,并不都是坎井之蛙的!
看宋街吗?我承认,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要想品透别样的风土人情、民俗民趣,再没有比在街上走走转转来得更快的了。可你,煞有介事地堆了些高的高低的低的房子,中间留了条缝儿,就一本正经地说“这就是‘宋街’”了,我愕然,我瞠目,我无语。知道吗,一种被人耍弄了的滋味,在我愣怔怔站到了所谓的“宋街”街口,小心翼翼地探看了一眼之后,就一直苦涩着啃噬着煎熬着我一向豁达的心了!要逃吗?是的。但周遭却是一群群乐不可支的红男绿女,或坐在大大的秤盘里,拍一张假模假样在称体重的照片;或候守在木制的小二楼前,等待着某员外家的千金故作娇羞地抛下一个绣球;或期待着再坚持着往前走几步,没准儿哪条地缝儿里就会蹦出个奇迹来……真的,我又何曾不想,我也能像他们一样,啥也不想,就那么傻傻地笑,一直笑下去,傻傻地惊诧于无奇,一心以为自己真的“淹留仙境何思蜀”了呢;可是,所有努力都无效,我终于做不到。
奇迹没出现,倒是看到了跟宋代一点关系也没有的“聊斋惊魂”,还有“鬼屋”,还有“偷窥墙”,还有……不,其实什么也没有!没有宋朝,没有“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锵曳杖声”的东坡先生,没有“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的陆放翁,没有“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的于湖居士,没有“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易安居士,没有“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辛稼轩,没有宋朝的“宋城”,你还有,你还能有什么呢?
“吾恐季孙之忧,不再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当我终于看完了很热闹似乎也很好看名曰“宋城千古情”演出后,我粗略地算了一笔账:从走进所谓的宋城,到看完演出,每个人,要花掉210元,2000个210元呢?20000个210元呢?……天啊,我不敢再算下去了!
我只想,只想速速觅一个“灯火阑珊处”,小酌几杯,压压心惊了。
2013年6月16日 于北京
有才子曰:杭州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