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风止了些,蛐蛐的声音响起来。月亮西斜,整个山坡就笼罩在黑暗中。山下的人打着火沿着石渠往上走。孙国富点了一根烟,看着这情景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元宵节——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李玉兰。时至如今,孙国富只能依稀地记得当时的情形,玉兰似乎穿着一件花棉袄,是披着头发,还是扎起来?好像是背着背篓的,但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又让他沮丧起来。人们聚在老虎边上,大声地说话,回声传得很远,村庄里的狗成片地叫起来。孙国富忽然觉得累了,这种累不是劳苦担重担,而是在某个地方迷路,不管怎么寻找都没有出路的累。有人砍了一根粗麻竹,几个人把老虎绑着抬起来。余下几个人正要走,孙国富站起来,说,“你们把金碗的尸体抬回去。”他往后瞥了一眼,火光中,王晓峰的脸色铁青。
鸡叫过头遍,孙国富躺在床上无法入睡,身上挨的王晓峰的那几下还在隐隐作痛。辗转了一阵子,门外好像有声音,一个人影在窗边闪了一下,孙国富骂了一句,垫着脚起来,从灶台摸了一把刀,悄悄地开了侧门,绕到屋前大喝一声,“干什么呢?”
那人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说,“国富叔,是我,娇娇。”
“你来这里做什么?”孙国富问道。
“进去说话方便吗?”娇娇说。
“有什么事这里不能说吗?”
“让我进去吧,求求你了,国富叔。”娇娇拍了拍挎着的篮子,“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我什么都不要,你拿走。”孙国富正要往回走,娇娇一下子拉住了他,“求求你了,国富叔,我真的有紧要的事要求你。”
“你不说我进去了。”孙国富回到侧门,正要关上,娇娇一下子闪了进来。
“你这是干嘛,大晚上的遭人看见,损你名誉。”孙国富要开门,娇娇攥住他的手,说: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国富叔,我想你冷锅冷灶的,又孤零零一个人,肯定饿得慌。”
“我告诉过你,我什么都不要。你走吧。”孙国富拉开她的手,把门打开。
娇娇咬着嘴唇看着孙国富,转身就坐到床上。她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地开始解衣服的纽扣,解到第三颗,嘴唇开始微微地颤动,豆大的泪珠滑下来,娇娇说:“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就想求你放过晓峰。”
“你把眼睛睁开。”孙国富说,“你看看这墙上的相片,她叫李玉兰,她是我老婆,死了。”孙国富侧过头不看娇娇,“你走吧,王晓峰的事,我有我的分寸。”
娇娇木讷地看着墙上的遗像,苦涩地笑了一下。她从床上站起来,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布,从碗筷边上抽出一把剪刀,直直地抵在喉咙口:“晓峰是因为我错手杀了人的,我不能什么都不做。他是我下半辈子的依靠,要是他被抓起来,我也不想活了。”
风从门缝里刮进来,李玉兰的遗像晃了晃。“国富叔,金碗的死我来偿命了,求你放过王晓峰。”娇娇咬着嘴唇抬起头,眼看着剪刀要扎进皮肉,国富终于说,“放下吧,我把这事烂肚子里,金碗是被老虎咬死的。”
娇娇放下剪刀,捂着胸口抽泣着跪下来,连着磕了六七个头,提着篮子从侧门跑了出去。
孙国富抱着脑袋蹲下去,再抬起头时眼睛已经红了,他走到妻子的遗像前,喃喃地说了许久的话。
天已经大亮了,孙国富往村部走去,迎面跑来一个半大的小子说,“国富叔,那头,那头来了一个人,说是马戏团王老板介绍的,要买老虎。”
“金碗的尸体呢?”
“抬着放起来了,用茅草盖着,严实得很。”
“老虎呢?”
“藏在村部后面的鸡舍里。”
“你们先过去,我马上到。”孙国富放慢了步子,从口袋里掏出烟叼着,脑子里又回想起金碗的手机。路边上学的孩子迎着走过来,他们问,“国富伯伯,听说老虎抓到了,是吗?”
国富抽着烟胡乱地点了点头。一个孩子说,“能让我们看看?”另一个孩子问,“听说李安阳被老虎吃了,是吗?”
“没有的事。”国富回头看了看那所小学,铃声响了。迎面走来一个生面孔,个子很高,身材结实,剃着光头留着络腮胡子,肿泡眼,朝天鼻,手里拿着一个鼓囊囊的公文包。
“国富哥是吧?你好,我是王老板介绍来的,也是搞马戏团的。叫我小周就行了。”他抽出一根烟递给孙国富,孙国富接了,夹在耳朵上。
“山路封死了,你是怎么下来的?”
“狗日的,从崖子上用绳子溜下来,差点没把老子吓死。不过做我们这一行的,别的不说,身子肯定比常人灵便。”
“你消息倒是很灵通嘛!听谁说的?”
“我是听王老板跟我说的,是谁告诉他的我就不清楚了。哎,昨天他帮我打电话给你们这儿的一个人,可惜没打通。我就自己来了。”小周凑到国富身边,“我们团的老虎今年生了一场大病,现在动都动不了,更别说演节目,你也知道,正规程序申请一只老虎有多难,这他妈一个团二三十口人等着吃饭呢,到这儿求一只老虎,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
“你说你的老虎生病,是个什么症状?”
小周楞了一下,“我主要管后勤的,也不是饲养员,真不大清楚。”
孙国富说,“这么大的活物,不会说死就死,请个兽医看看,治好还省了一笔钱。”
“哎哟,我的哥哥,不是没请过兽医,哪个敢他妈接近老虎啊,再说了,年龄也差不多了,要不是急得没办法,我还真不乐意从那狗日的崖子上溜下来。”小周又凑上来,打开那个公文包,伸到孙国富的眼前——里头整整齐齐地扎着好几捆百元大钞。
身后学校的铃声又响了一回,老校长的话似乎还回响在耳边:上头拨的钱有一阵没一阵的,到现在还欠着几个老师二万八千元。
“哥,价钱你开,我绝不还价。”
“有一个要求,你买了这只老虎,不要出现在这个城市里。”
“那肯定能啊,大家都不傻的,放心吧,哥。”小周说,“现在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眼。”
孙国富领着那人穿过小路,到了村部后头的院子,对着守着的几个人使了颜色,那几个人就掀开稻草堆,一只被五花大绑的老虎直挺挺地躺在那儿。
“还麻醉着呢?”那人后退了一步,对孙国富说,“行嘞,哥哥,你说多少钱?”
“你这么怕老虎啊?”孙国富说,“不像是常跟这些东西接触的人。”
那人远远地绕着老虎走了一圈,“哎,我早前给这个畜生吓过一次,那次差点没把老子的脑子咬下来。现在落下病根子了。哥哥你说多少钱吧?”
“三万。”
“行嘞。”小周麻利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三万,塞到孙国富的手里。孙国富点了两千,交给那些人分了。再回头,小周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那个人去哪里了?”孙国富喊了起来。
“好像晃到里头去了。”一个人答道。
孙国富大步进去,看见小周正夹着公文包蹲在那只被老虎咬死的斑马前面。
“喂,你快点叫车过来,别在这里瞎晃。”孙国富喊了起来,小周凑过来,“我听说你们这边抓了不少动物,鹿子,蟒蛇,什么都有。哥你看,能不能分一些给我们几个尝尝鲜。肥瘦不挑,价钱你叫,我不还价。”
“没有的事,你快点叫车,把老虎运走。”
孙国富出了村部,径直往小学去。小周不依不饶,孙国富进入学校,他也紧紧地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要买野味吃。校长室门口,孙国富终于被跟恼了,他没好气地说,“跟你说没有就是没有,你要是再这么跟着我,小心我叫人把老虎剁了。”
小周笑嘻嘻地说,“别气啊老哥,我这不是给馋虫闹的嘛,你看,这中国这么大,有哪个吃过斑马肉啊?”
孙国富恶狠狠地瞟了他一眼,转身进入校长室。老校长正端着一杯茶站在窗户前,孙国富把钱放在办公桌上,张着嘴,却什么都没有说。走到门口,老校长忽然说,“你把老虎卖了?”
孙国富停住脚,没有说话。
“那老虎吃了人,你没报官,现在把它卖了?”老校长走到孙国富的身边,“现在拿着钱,来给代课老师发工资?学校搬迁的事,是不是也是靠这种手段来让他们应承的?你这样行事,玉兰要是在天有灵,她会怎么看你?”
“爸, 你别管这些,先把欠人家的工资发了。”孙国富抬起头看了看老校长,“玉兰死之后,有段时间我总是睡不着,我在想啊,当时要是我们不去审批这个审批那个,山上的木头多的是,随便加固一下,也许那屋子就不会塌,她也不会死。事情办成就是办成,办不成就是办不成,怎么办成,用什么手段,没那么重要。”孙国富把手放在老校长的肩膀上,说,“爸,玉兰喜欢孩子,我不能让这个地方冷清下来。”
出了门,孙国富看见小周迎上来,说,“没想到哥你卖老虎是为了给代课老师发工资啊,哎,您可真是忠肝义胆!”孙国富没搭腔,走出校门没多远,几个半大小子就迎着面跑过来,一个说:“闺秀姐正在村部后头闹着,要杀那只老虎,替孩子报仇!”
孙国富骂了一声,急急地往村部赶去。小周跟着到了那,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攥着一把砍柴用的刀,被几个人紧紧地按住。孙国富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小周哇地叫了一声,手里的文件包掉在了地上。他循声望去,几只野狗正在门口不远的地方,啃着一只手。在场的有个胆子大的抽了一根木棍去赶,孙国富走过去,瞥了一眼还没有缓过神的小周,捡起地上的文件包捏了捏,拉开拉链拨开一叠叠的钞票,下面放着一个摄像机。
谎称是小周的记者被绑起来之后,几个人围着蹲在地上抽烟的孙国富,有人问,“现在怎么办?这消息要是透露出去,怕是大家都有责任。”
“杀动物吃肉的时候也没见你犹豫过啊!”另一个人说。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当时谁知道呢!”
“喂,孙国富。”记者喊道,“这里拍的一切东西已经传到报社了,你们抓我根本就没有用,倒不如放我走,我到时候一定尽力帮你们开脱。我听到你们在校长室里说的话,你杀动物是应承了别人,老虎卖钱,也是还代课老师的工资。你们要弄我,那可是罪加一等的事,想一想,孙国富,想想清楚。”
一个人说,“要不把王晓峰喊过来?我记得他修车之前在电器城干过,我们先看看这个玩意儿是不是真的能把咱的事传到报社?”众人都觉得这个主意好,这人飞奔着去了。孙国富回过神来要阻止,他已经带着王晓峰到了门口。
王晓峰接过摄影机,瞥了孙国富一眼。他捣弄了几下,从摄像机里按出一张存储盘,丢在地上踩碎,说,“这是旧的款式,联不到外面的网络。”
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孙国富从地上站起来,走到王晓峰的面前,瞪了他一眼,拿过摄像机。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这个人?”王晓峰从口袋里掏出烟,发了一圈。娇娇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喘着粗气站在门口。
几个人叽叽喳喳地争论,王晓峰抽完一根烟,说,“老虎可以咬死金碗,为什么不可以咬死他?”
人群静下来,王晓峰走到身后的柴房,探身进去看了一眼,“记者来暗访,在柴房这遭老虎咬死了。可我们这么多人,什么都不做也不好。”他转过头问,“金碗的尸体还在吧?不如这样来说,记者来暗访,在柴房边小解。老虎忽然窜出来,一下子把他咬住。金碗听见声音跑过来要救,却找不到趁手的家伙,只能拿了一个火把点着进去赶老虎。结果一不小心,就全给点着了。这样的话,金碗的死还落得一个好名声。最关键的是,你们谁都没有责任。”
有人提了一桶汽油来,有人把窗户锁上。王晓峰往门口一瞥,发现娇娇已经走了。老虎被放进柴房,等着醒过来。一个半大的小子开始解记者的绳子。“孙国富,你说话啊!”记者喊道,“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你跟校长说的应承别人的事,我保证,拼了命也会帮着你。你相信我,我拼尽全力帮你,你倒是说句话啊!”
好像置身事外,孙国富蹲着,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妻子的档案,轻轻地翻开,用手仔仔细细地把折线捏平。那张黑白照片已经有些模糊,孙国富不得不凑到眼前,才能看得清楚一些。妻子在他记忆中始终是那个年轻的模样,而自己却越来越老了,他这样想道,一束光穿过对面柴房的草堆,斜着落在那张昏黄的纸上。好像这光不仅仅是照到那张纸上,孙国富如同得到解脱,把头靠在墙上,一阵风不知道从哪里刮来,径直地钻过背与墙的间隙。孙国富笑了起来,当年的那个带着人去抓老榆头的男人,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你们放他走吧。”孙国富说。
“这事现在谁都牵连上了,由不得你说了算。”王晓峰从人群里站出来,答道。
那几个忙碌的人应和着,“是啊,国富哥,他要是把消息透露出去,这儿谁都逃不了关系。”
孙国富踱着步子走到王晓峰身边,狠狠地盯着他看了一眼,“你们把他放了,这里杀动物的罪,我一个人担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孙国富转过,背脊又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老了,我是真的老了。”他说着走到记者身边,替他解开身上的绳子。“杀动物的缘由,我待会细细地告诉你,我关几年都没事,但学校的事, 你说的,一定要作数。”
“你放心,我都留着底呢。”记者从口袋里掏出那半盒烟,按了按旁边的按钮,有声音从里头传过来,“老虎可以咬死金碗,为什么不可以咬死他……”
“老虎咬死的那个人,我能去拍几张照吗?”记者说。
孙国富转头要找王晓峰,发现他已经不在人群里了。
九
娇娇站在村部后院的侧门口,木讷地看着一群人忙碌起来。柴房锁好窗子,老虎被扔进去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声音,一个人提着一桶汽油过来,另一个人开始解开那个绑在记者身上的绳子。娇娇看到这,喊了一声王晓峰,他似乎没有听见。她看着王晓峰,如同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有个东西在心里慢慢坍塌下去,她转身往自己家里跑去。
进入院门,她用手撑着脑袋蹲在地上。金碗死了,那人也将死去——这些都是因她而起。“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就遭了这种报应?”娇娇呜咽起来。有脚步的声音,她直起身子,发现王晓峰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从柜角拿出皮箱,开始收拾东西。娇娇正要开口,王晓峰就说,“快点收拾东西,我们离开你这里。孙国富要放了那个记者。”
一个巴掌扇在了王晓峰的脸上。他一愣,另一个巴掌又扇了上来。娇娇嘴唇颤着,用近乎哀嚎的声音说:“我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一个禽兽啊!”
王晓峰咬着牙关说,“你快点收拾,要怎么打,怎么骂,离开这儿随你。”
“我不走,我家这儿,我走哪里去?”
“你不走,这事外头知道了马上会有人来查,我怎么都洗脱不了关系。”王晓峰替娇娇擦掉泪水,“我的摩托停在废瓦窑里,我们顺着滑木道上去,就能骑着摩托离开这里。我们找个地方重新开始,我会修车,会盖房子,怎么的都不至于饿死。离开这儿,就没有那些嚼舌根的,我们可以像夫妻一样,明明白白地住一块。”
“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娇娇又哭了起来。
“快点收拾东西,我们马上要走。”王晓峰红着眼睛说。
娇娇挣开王晓峰抓着自己肩膀的手,坐在床边又哭了起来。
王晓峰放下手里的衣物,蹲在娇娇的面前,“娇娇,杀金碗我现在也没有后悔,换做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这么做。我不能去监狱,我想跟你生孩子,我要三个,四个。谁要把这事捅出去,我就弄死谁。这不是我要选的,我不得已。现在控制不住了,我们只能走,你听我一次,我们重新开始。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
娇娇止住哭泣,用手捧着王晓峰的脸,“你知道吗?你说的要弄死那个人的那些话,我喊了你一声,你知道吗?我那时候觉得我好像不认识你了。”
王晓峰抓过娇娇的手,放在嘴边,“从杀金碗的时候起,我就不能是那个王晓峰了。谁也不怨谁,他敢那么对你,我就敢杀他。这些都是命数,也许从阳子告诉我这儿有老虎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定下来了。”
“闺秀家的阳子不是被老虎吃了吗?”
“没有,他告诉我这儿有老虎,我担心你,才跑回来的。我要是说他没死,那些人就不会这么轻易相信金碗被老虎叼走了。”王晓峰说完,摸了摸娇娇的头,“起来,我们收拾一下,离开这里。”
乡民还是在怕,路上没有什么人。王晓峰和娇娇走得很快,趟过那条溪,沿着滑木道爬上崖子,他们找到摩托车,发现两只老鼠从里头跑出来。王晓峰打了半天火,却怎么也打不着。他看了看表,终于决定徒步穿过那座山,到大路再搭车离开。过了柏油路,王晓峰凭着记忆找到小时候砍柴的小路,越往里走,杂草就越高。刚下过雨,土地还是湿的。王晓峰扛着皮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前面引路,大约走了半个小时,一个长满青藤的大斜坡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我先把行李背上去,再下来接你。”王晓峰说完,把行李扛在肩上,一只手拽着藤子往上爬。娇娇看着他,莫名地想起那个荞麦地的夜晚,那时候他像个牲口一样骑在自己的身上,说来奇怪,她能从他的喘息,从他弓起又伸直的背脊,从他闭着的眼睛里,感受到命数的安排。娇娇就那么看着他爬上斜坡,安顿行李,对着她笑了一下。她好像有些晃神,似乎这一切,也是冥冥中注定过的,但她没有等到王晓峰下来接她。斜坡顶传来一声沉闷的啸叫,一阵风刮在树枝上,王晓峰转过头,脸上写满惊恐,他正要往下跳,一只老虎咬住他的肩膀。
娇娇入定般站着,好像六神七窍都在这时候烟消云散,直到王晓峰发出最后的嘶吼,对着她喊,“快点跑。”她才缓过神来,三步一跤地往山下跑去。
记者拍过照片,又打完电话报警。几个人把老虎装进獒场借来的旧笼子里,抬过村庄,抬到那条被封死的路上。老虎醒过来,在狭小的笼子里挣扎着绕圈。孙国富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和记者并肩走着。说完整件事情的缘由,他终于松弛下来。到石群之后,他点了一根烟坐在崖子的边上,看着学校的旗子在风里飘扬,对着坐在旁边的记者说,“你再给我打一次保票,你能让那个学校继续开下去。”
记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把这件事都告诉公众,告诉律师,告诉法官,谁是善的,谁是恶的,他们有自己的判断。”
几个人从山上砍了两棵树拖着下来,他们削去树枝,钉起一座简易的木桥。孙国富喊了一个机敏的小子爬到坍塌下来的乱石群上,刚把木桥架好,就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人们回过头,看见披头散发的闺秀,正举着一把柴刀,往老虎笼子拼命地砍。在火花四溅中,她声嘶力竭地喊着,“你还我阳子,你还我阳子。”
记者一下子记起来,他冲到前面,攥住闺秀的手说,“你说的阳子,是不是叫李安阳?”
闺秀张着嘴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送一只鹿子上高架桥,我差点撞上他,后来,我送他到动物园旁边。鹿子跑了,他追了去,我在原地等了好久没等到。社里让我先来这里暗访,我才不敢声张这事。”
闺秀嚎地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下软了下去。众人把她扶到边上喂了些水,正说着宽慰的话,一个半大小子忽然喊,“老虎,老虎跑出来了!”
老虎从破了的笼子里钻出来,跳过石群,和一个少年四目相对。追赶的人已经爬上木梯,老虎抖擞了一下身子,扎进大路旁边的丛林里。
人们上来,看见李安阳站在石群的另一边,一脸愕然地看着这一切。
“阳子,老虎往哪里跑了?”记者爬上木梯,对着李安阳喊道。
李安阳对着他笑了一下,指了指身后的一条崖子边上的小路说,“往那边去了。”
闺秀听见李安阳的声音,发了疯一样爬上木梯,跌跌撞撞地跑到孩子面前, 死死地抱住他,放开声音哭了起来。很久之后,李安阳悄悄地在母亲的耳边说,“妈妈,我又救了一只老虎”。
闺秀笑着摸李安阳的头,这时,旁边的林子里有响动的声音,闺秀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挡在李安阳的面前。从山里下来的却是一个女人,头发散乱目光涣散,嘴角张着,口水从里面流了出来,她喃喃自语着,“晓峰, 我去荞麦田等你……”
十
李安阳从学校出来,打起一把伞。这是一年以后,他的病并没有好,但闺秀还是答应让他继续去上学——不过她的条件是要打伞,不管阴晴。周六的上午,学校新来的几个老师办了兴趣小组,他报了自然课。今天那个老师说,县里的被洪水冲垮的动物园重新开张了,学生的话只需要半价票。李安阳正盘算着怎么和母亲说他想去动物园看看,就遇见骑着摩托车的孙国富。他停下车问,“阳子,去哪儿呢?”
这一年,孙国富告诉阳子许多关于动物的知识,他们成为了朋友。
“想去动物园,老师说那儿修好了,学生去只要半价的票。”
“是不是去看那只鹿?”孙国富问道。
“是的。”李安阳答道,他没有告诉别人,那只鹿已经死了。
“我送你去,刚好我也要去县里的司法署。”孙国富拍了拍摩托车的后座,要让阳子上来。
“先回家里,我和我妈妈说一声。”
到了阳子家,孙国富站在院坝外,阳子开了门,孙国富把头扭到一边。
“阿妈,我下午去动物园。国富伯伯送我去。”阳子说着打开桌子上的零钱罐子,从里头拿了些钱。
“那你戴着帽子,坐车小心一点,别玩疯了错过公交。”闺秀站起来,走到桌子前,把零钱罐子盖好——零钱罐子上面,闺秀用镜框裱起一张报纸,报纸里,李安阳牵着一只鹿子,一脸稚气地看着镜头。
“国富伯伯会送我回来的。他要和我一起去动物园的。”李安阳跑出门外,一下子跨上摩托。孙国富鼓起勇气,对着闺秀点了点头,闺秀也点了点头。
“国富伯伯,你还要再去司法署报到多久呀?”李安阳问。
“还有两年。”
“不去不行么?”
“不去哪里行,犯了错就要认。”
摩托车路过一座坟墓,孙国富停了下来,点了一根烟放在墓碑前。李安阳在崖子边,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坐在荞麦地的土埂上,好像在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