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者
作者:哲理的思考 发布日期:2020-03-12 点击数:2681
一
通体黑亮的垃圾桶,隔不远一个,憨实硕大,静静地伫立在楼道门口,似守护的老人,又像一尊著名的雕像——思想者。
这是个不算小的居住小区,风景极佳,且毗邻名校,出了门便是人工建造的景区,得天独厚的优势,引得县城里的富豪不惜重金购买。晨曦晚霞里,即便是散步也格外喧嚣热闹,人多孩子也多,上学放学时段便有孩子们的身影,三三两两,蹦蹦跳跳,便彰显出朝气活泼。
心里装着美好,风景也便无处不在了。但我们似乎忽略了周遭还有一样独特的存在——拾荒老人。
上班至下班期间的档口,如果你有心,便会见有老人骑着三轮车,慢悠悠驶来,驻足于垃圾桶侧。垃圾桶也似乎有了生命,仿若等候多时了,默默期待着老人们的到来。
翻开桶盖,手持铁钩,挑挑拣拣,把一些有用的东西掏出来,易拉罐、啤酒瓶、塑料制品、成片的纸箱等等。老人掏得不紧不缓,极有耐心,每一样东西掏出来,老人总会荡漾出少许的欣喜出来,慢条斯理装入鱼皮袋子,那样子就像苦巴巴的日月里,老人从粮囤里掏出一粒隐藏的糖果或者什么,递给期待着的孩子。
有一些东西须很费力才能拿到,又往往掺杂一些油腻的剩饭剩汤,老人也总是极有耐心地把油渍抖净。一个垃圾桶掏完了,紧着奔向另一个,若是路上有什么可用的物品,也会赶紧停下来拾捡,孩子一般的兴奋。
拾荒者有男人也有女人,年龄大都在六七十岁。
我一直以为,这些老人或许是周边村子里的,又或许是生存于贫困线以下。不过常回老家,也经常去农村里转悠,感觉如今的日子很是满足,吃穿定是不犯愁了,医疗及待遇也有了基本的保障,至于以拾荒为生应是没有了吧?又确实不曾仔细考量过。
只是,如今的拾荒老人,表情甚平静,没有了从前的那份惊恐和不安,打理一个垃圾桶,犹如打理自家的庄稼囤,仔细而又淡然。
不过中年之人,谁没有拾过荒啊?
二
吃、穿、烧,是几条不可剥离的并联线,少了一样,其他线路也跟着不畅起来,无法真正点亮困苦里希望的灯。
少时缺吃,因了庄稼地里生不出多少粮食,人懒,地也就跟着懒。粮食产量少了,秸秆也就单薄枯萎,尽管没有多少,仍需先满足牲口必须的草料。每家可以分点粮食,柴火却是分不到的,如何把饭煮熟熥热,是家家都犯愁的事情。
为了这烧柴,几乎是全家动员四季里奔忙,土地盐碱贫瘠,但似乎总能提供一点东西出来,供奔忙的人拾捡。特别是冬季,寒风凛冽的荒野里,看上去光秃秃白茫茫,大人总是背了包袱,拿了竹耙,太阳渐温热的时光,就搂一包袱枯草败枝背回来。尚幼小的我们,则手持几根铁条,把飘零的树叶一片片串起来。荒凉里结伴穿行,是劳动也是嬉闹,偶然有枯枝掉落,便极是欣喜了。大点的孩子拿了结实的木棒,专打树上的枯枝,我们当地叫“打干棒”——盯紧了树上的枯枝,把木棒抡圆了扔上去,枯枝碰上木棒断裂掉地,接着是一片叫好声荡漾。擦抹着不断淌出的鼻涕,憨笑着拾捡起来,把个童年泼洒得恣意潇洒。
我说的是生产队时极小的一段光景。
奶奶小脚,在大灶台边烧火却是极讲究的。她总是把旁边的烧柴折断弄碎,夹杂着一些不好烧的东西,左手咕哒咕哒拉着风箱,右手徐徐往灶台里撒柴,红红的灶火燃起来,极少冒烟,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省柴。如果一下子填的柴火多了,把火压住,一定会有硬生生的浓烟冒出来,呛得人涕泪涟涟不说,也浪费了很多烧柴。
“一熥三分熟”,奶奶常唠叨这句,意思是说:干粮蒸到七分可不必添柴,闷上一袋烟功夫也就熟了。闷干粮的档口,奶奶总是安详地坐在门口,打理着自己稍显凌乱的头发,背后是蒸锅里冒出的丝丝热气。她慢条斯理,不紧不缓,然后把梳理下来的头发于手指上绕一个小卷出来,颤巍巍塞入墙洞,以备货郎来时换点儿针线。
大集上有专门的拾荒者,衣着褴褛,拖着麻袋,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晃动,专检废弃的菜叶,破旧瓶子塑料袋什么的。县城里的拾荒者或许稍好一些,但也不会好到哪儿去,生存所迫,人们已经把可以利用的物品极尽了用途,没有什么可以拾捡的了。
拾荒,或许用一个更通俗的语言更好一些:捡破烂儿。
凄风苦雨里衣衫褴褛,拖沓着似乎永远的疲惫,歪歪斜斜的身影晃动于阴暗的角落,废弃池、垃圾堆甚至厕所旁,成了他们日常的去处,眼神里透出惊恐和不安。我知道,这是源于每日被人呵斥而又不得不低眉顺目的眼神,又或许是害怕被狗咬随时准备逃跑的眼神。
脏兮兮的衣服勉强遮掩了身体,缺失了表情的脸上眼神迷茫,好像永远看不到希望,永远就是这副模样了。拾荒者在我的影像里是定了格的,似乎永远在为生存挣扎。
野地里捡麦穗、拾豆粒、翻地瓜、搂柴草、插枯叶等等大体也是拾荒,如果说和垃圾旁的拾荒者有一点差别的话,或许是稍微有一点儿尊严罢了。
三
来到李老头家的时候,晚霞恰逢其时,分外妖娆,秋高气爽的傍晚,天也就显得格外辽远,于是急急归巢的鸟儿便叫得格外清脆。
李老头叫李世伦,是朋友的父亲,近八十的人了,身体硬朗得很,走起路来依旧虎虎生风,笑起来声音爽朗,让人听起来舒服。
老人正独自一人喝酒。旧式小四方桌,摆着两样小菜,酒器是老式的瓷器小酒壶小酒盅,小时的农村里才有这种东西,喝起酒来品咂的声音清脆,衬托得那酒格外劲道有味。
见我进来,老人家紧着拉我坐下,眯了眼笑着给我倒酒,容不得我拒绝推辞。
干啥来了?老人家问。
我回答:没事,闲了,过来看看你。
老人笑了,笑得坦荡荡,满脸的皱纹条条张扬开来,如干涸的土地爆裂开来,里面应是灌注了许多的陈年旧事了。
老人咂了口酒,眯起眼睛斜看我,透着一点狡黠道:嘿嘿,我知道你来干啥,是儿子和媳妇让你来劝我的吧?不过,今天咱爷儿俩不说这个,喝酒,我慢慢拉给你听。
老人家独居,一套一楼带院的房子,价值二百余万,院子六十平方米的样子,周边搭了棚子,有葡萄、丝瓜藤蔓缠绕,是一个逍遥的去处。地下周遭则摆满了各色废品,酒瓶子、易拉罐、纸箱子等摆放得整齐有序,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会想到,老人平时就围着小区捡破烂儿。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在深夜。电话急急地响起,朋友的孩子在那端带着哭腔:叔叔,爸妈打起来了,你快来吧。急着赶过去,只见满屋子狼藉,朋友的妻子嘤嘤抽泣,朋友则摔门而去了。
伴着哭泣的陈述里,我明白了两口子打仗的原因所在。
老爹捡破烂好多年了,开始小心翼翼,遮遮掩掩,还好,没被人认出来,近些年却是胆大起来了,明目张胆拾破烂,媳妇回到村子里很是没有面子,被他人指点着不孝。周围的朋友也逐渐知道了,对他们善意地规劝,特别是上初中的孩子,和同学结伴而行,突然就碰上爷爷捡垃圾,为此孩子成了同学们嘲笑的把柄。家人多次规劝老人不要再捡垃圾了,老人倔强执拗,不听。两口子为此没少打架。
媳妇越说越是委屈,戚戚哀哀,眼泪不住地淌,又不停地擦。
我知道,这两口子很是孝顺,朋友可以说是我的圈子里少有的富豪,公司开了好几家,均热闹红火。十几年前老娘没了,为此,专门在这个高档小区买了带院的一楼,供老爹一个人居住。
孝顺归孝顺,让老人家去捡垃圾无论如何说不上是孝是顺,这恐怕是通常的看法,于是“不孝”的帽子也便扣在了朋友夫妻头上,不愿带也不想带。国人喜好热闹,指不定有什么,就飘一些谣言出来,窃窃私语里,一些模糊加重要继而又模糊的事情,也便悄然里传播开来,似是而非,飘忽不定。一旦达成某种认知上的共识,则群起而攻之,任你乱拳狂舞、抓耳挠腮,直到累得你大汗淋漓、鼻孔冒血,那些谣言却如尘埃,虽在你耳边喋喋不休,终究是找不到的。你睁圆了眼想辩解,想报复,却找不到报复的对象。
我理解,这家人为了老人,却受尽了谣言的祸害,打架似乎是必然的了,因此,阻却老人的行动,也就成了头等的大事。
得知老人家日日翻捡垃圾,我着实吃惊不小。难道真如俗语云: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受朋友之托,我来劝说老人,不想老人却是一眼看穿了我。
四
老人咂着酒,和我唠嗑,又像是自言自语:爹早没了,娘拉扯我苦熬日月。我十六岁那年冬天,雪下得铺天盖地,娘蜷缩在冰冷的炕上,不停地颤抖,像被晒干了的地瓜干。没有吃的,也没有烧的,缸里的水也冻成了冰坨。我抱着娘,娘气若游丝,我听见娘和我说,给娘熬碗热糊糊喝吧,地瓜干的也行。我发疯似地跑出去,讨了几户人家,总算讨来半勺子地瓜面,没有柴,就把屋檐上搭的高粱杆拆了下来。糊糊熬熟了,娘也断气了。
老人说完,有些发痴,眼角分明有泪淌下来。他突然问我:你见过地瓜干吗?
我点头,又问:见过熟地瓜干吗?我点头。
老人叹息:我娘临死时就像煮熟了的地瓜干。记得有一年我去故宫参观,碰巧有一个木乃伊展览,儿子买了票领着我看,我一看觉得那就是我娘,就是我娘死了的样子,像煮熟了的地瓜干,蜷缩着,肉皮透着亮,骨头像要把肉皮挣脱。
以后的历程我大体知道些。老人精明,起初做木工,开放后自己办起了工厂,慢慢就把生意做大了,然后交给了儿子。
老人不停地喝,不住地说:如今啊,到处是可用的东西,没人稀罕。谁都从苦难里经过了,可是为啥有用的东西糟蹋了?我老了,拾破烂哪里丢人了?把有用的东西分出来,能卖多少卖多少,我不稀罕钱,你是知道的,我看着好的东西糟蹋了,就是心疼。我住在这儿看着享福,其实一个人没有事干了,就觉着没用了。电视没有什么好看的,遛弯养狗那不是农家人的本分,我就选择了拾破烂,好歹觉得自己有用,也消闲解闷。
老人的脸红了,眼珠子也红了,问我:你说十几年前,我就看电视上有个广告,四个漂亮的垃圾桶,垃圾分类,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实现,造出别的颜色的垃圾桶就那么难吗?什么时候实现了垃圾分类,我就不干了。走在大街上,看到满地的树叶就记起没柴烧的日子,搂柴烧的日子或许再没有了,我便踩上去,踏着松软的树叶,格外舒服。如今你看看,人们都在攀比,比吃的、穿的、戴的,比洋房、汽车;营养是够了,却又吃起山珍海味,珍禽也吃,却是忘了曾经的苦了。
老人红着眼精神高昂起来,突然发问:你说,这样子比来比去,有啥意思啊,我这一辈,享不了福了,前些年孩子们让我可劲吃,结果是生了病住了院,血糖血压一个劲地上升;医生说:让我少吃,多锻炼。我干脆从医院跑了,捡破烂以来,什么病没有了。唉,这样子比下去,孩子们会不会毁了的啊?
那晚我喝醉了,闷着头只管喝,只是听,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呆呆地想,所谓不忘初心,不该忘记的首先是我们这个民族遭受的苦难,当国歌唱响的时候,总会让人热血沸腾,那句话不该忘记: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老人这一代,几乎饱尝了我们这个民族近代所有的苦难磨砺,犹如骆驼,穿行于飞扬的风沙里,天地苍苍茫茫,深一脚浅一脚,每一粒沙都有他的足迹,却是极快地被砂砾吞没,而每一蹄都是注入了生命和信念的,因为希望里有爱,这蹄窝里,或许就存留一滴水,就会有种子生根出来,绿洲或许就在这里蔓延开来。
如今好日子犹如绿洲,真的是来了,他们的心依然在路上远行,享受那份自然的安分。老人这一辈,几乎是集体人格的体现,把终身的爱甚至躯体奉献了出来,泼洒浇灌给子孙后辈,自己则犹如满地的枯草,在终于被榨干水分后,默默回归大地,滋养来年的生命枝繁叶茂。
老人的确是老了,他是我的老人,我想也应该是你的老人,属于我们共同的老人,我们的民族正是因了始终负重前行的老人,终于成就了我们如今的辉煌。
老人的行动诠释了什么才是不忘初心,什么才是不该忘记的,一个人或许单薄,却尽力让手把这个世界拾捡的干净一些,这双手虽是粗糙了些,确实值得紧紧握住得了。
后来,我也才知道,这个居住区,拾荒老人有近十人。均来自农村,家里殷实富足。
再后来,放学的档口,一个女孩子经常帮着老人推三轮车,搬卸破烂,那便是老人的孙女。
这孩子是全校的骄傲——她的作文《我和爷爷捡破烂》获得全省中学生作文大赛一等奖。
有才子曰:拾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