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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芷兰:梦(转载)
作者:messiyun 发布日期:2020-03-09 点击数:3059
  《梦》
  介夫/幽谷芷兰/清风介立 撰

  按:幽谷芷兰,是我的一位新浪博客的博友。今天看到他有一篇新文《梦》,征得同意后,转帖于此。

  至人无梦——至人就是真人——至人(或者真人)是道家的理想人格,他们或者是无梦的人;但我们一概够不上至人的标准,因而我们这类常人只要一息尚存在,都得做梦。不啻我们,即便历史上那类圣君贤人也都避免不了梦的“纠缠”——黄帝梦游华胥,周穆王梦游化人之宫,庄子梦变蝴蝶,我们的至圣先师孔子还要因长久不见周公来入梦而喟叹,然则吾辈庸人只好对梦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人人都要做梦不假,只是那种场景宏大的“黄粱梦”、“南柯梦”之类的梦,我们不见得便都体验过。

  《列子》与《周礼》列举梦的六种类型:“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正梦”平淡如水,波澜不惊,无悲喜、忧惧等激烈的情绪压抑人心。“思梦”、“喜梦”,望文生义,就是因思念、喜悦的情感萦绕在心而生成的梦。“惧梦”也就是噩梦,那种极度恐怖的梦魇。至于“寤梦”,大概指睡眠过程中短暂醒寤之后而重新入梦,或者此梦是承接上梦为之。

  其实人生里的“梦”远不止这些,我们能够凭借经验另外罗列很多种:譬如少女少男情思绵绵的思春梦:莘莘学子寒窗苦读,期望一朝金榜题名的释褐梦;田舍儿一日不得闲,仅够填饱肚皮,满心希望一朝暴富、黄金满籝的发财梦;好色之徒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美女供我片时之兴趣的淫滥梦;好酒之徒日日笙歌,男女混杂,酒极则乱,乐极生悲的泥饮梦;好赌之徒呼朋引类,妄想技压侪辈,俯仰之间玉指挥洒,白花花银子一概归于自家钱袋的滥赌梦;落拓者冀望金印紫绶,金屋藏娇,出入前呼后拥的高官厚禄梦;满脸皱褶犹如蜜枣,期望裙屐少年严守生则同衾,死则同椁的老妇士夫的婚媾丑梦;衽席之上云雨巫山,颠鸾倒凤,尽人可夫,又想立牌坊旌表自家如何如何贞烈的婊子梦;品格粗夯,又不思奋勉,妄图白日飞升的鄙夫梦;不思付出,却指望穰穰满家的贪夫梦;狼戾少恩,热衷作言造语诳骗人众,妄想福祚代代绵延的独夫梦——无疑于痴人说梦。这些梦与我无缘。



  “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愜。”《陶庵梦忆.西湖七月半》

  说到底,梦虽然变幻莫测,但只是一种心理活动,不是吉凶祸福的征兆,与以前的经历或意识或许有关,与未来的事务扯不上丝毫联系。潜意识在其中发挥塑造梦的作用,我们无法觉察潜意识的存在,所以我们不可能有意的压制或改变梦。大多数梦是由许多片段混合而成,像黄粱梦、南柯梦那样的一条主线贯穿始终的大梦只能算是小说里的情节,现实世界里不大可能有这种梦。梦的情节的递进与空间的腾挪,有点像电影镜头(画面)的拼接手法“蒙太奇”。不过电影运用蒙太奇是精心构思之下的创作行为;而我们的梦境,一无章法可循,就像顽皮童子的涂鸦,兴致所至,随心所欲。可见梦不仅不是吉凶的兆头,也非现实经历的忠实翻版,至多算是心理作用之下的无序堆垛。所以梦尽管属心理的产物,却不同于潜意识赋予艺术家的创作灵感,它不属于休矣美矣的“出品”,我们根本不应拿它当回事儿。



  梦虽然只是一种头脑制造的玩意儿,当不得真,但梦境扑朔迷离,尤其那种与现实局促生活状态截然相反的美梦,充满异样情调,令一个庸懦之辈在短暂的梦里餍足豪奢或豪迈的壮怀,这真是一个直达天堂的捷径。可惜美梦万难与真实生活轨迹衔接,它无法抚平失意人生命里的遭遇的创痛,而且一旦梦醒必然要面对怵目刿心的人性的丑陋。

  劳碌生命胸襟容纳不下一个“美梦”,但我们还可以幻想,就像志摩一样在红彤彤的夕阳映照下,撑一支长篙,在柔波里荡舟,在半梦半醒的甜蜜气氛里做个梦中人,寻觅月白风清的恬静与宇宙洋洋大观的美与真。熟人何尝无梦?我梦见春日杜鹃啼血,染红斑驳的花瓣,但环顾六合,已是秋气萧瑟,草木衰瘁,黄叶纷飞,这梦也是灰扑扑的,缺少生气。面对赤裸裸的寝陋之境,无人不梦想清凉之都,居中做一次真正的逍遥游。但梦能够成真吗?

  永日无俚,埋首书卷,一不小心便搜罗来许多记述梦的篇幅,“同类相从,同声相应”,摘录几则,以飨渴望美梦的人,但愿美梦成真。



  古人奏乐讲究敲钟启始,击磬收尾,这就是金声玉振。《文心雕龙》评价孔子:“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用金声玉振来比喻孔子的思想积古今先哲的思想之大成,所以在历史上孔子是我们永远崇敬、永远纪念着的一个人。暮年的孔子一日忽然梦见自己“坐奠于两楹之间”。探澜索源,原来孔子是纣王兄长微子启的后裔。殷道衰,周武王趁机灭之,微子启封于宋,其宗族之有孔姓,始于六世祖孔夫嘉。殷人的丧礼是“殡于两楹之间”,所以当孔子梦到自己一个大活人“坐奠于两楹之间”便揣测自己大去之期不远矣。那天早晨孔子早早起来,他背着手,曳着杖,徘徊于大门口。他回顾逝去的年华,一生襟袍未开,又无奈又伤感,不禁悲歌:“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子贡来探望,他埋怨道:“赐啊,你为何姗姗来迟?”起先,孔子最喜爱的门生颜渊、其子孔鲤及其妻亓官氏都先他撒手而去,不久前子路也在卫国内乱中被杀……想到这些逝去的至亲与得意弟子,心头愈加沉痛,他对子贡感喟:“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果然,他在寝疾七日之后而卒。这个沉甸甸的故事记载在《礼记.檀弓》里,而《礼记》成书在汉人手里,我们不知道它的真实如何,但这的确是个令人感伤的故事。孔圣具备崇高的人格,他的梦让人无限怅惘。

  唐朝气象宏大,文学上除了诗与散文,已经有了结构完善的小说(唐人称小说叫“传奇”)。这类小说之中有许多取材于梦的作品,以沈既济《枕中记》、李公佐《南柯太守传》影响最大——“黄粱梦”、“南柯梦”便是据此而来。这两部传奇叙述主人翁梦寐中的经历,风光炫赫有之,落魄无赖有之;有结局,有休咎,兴衰际遇,离合悲欢,其梦境几乎囊括一个人一生的遭际。两梦所述主人翁朝思暮想而不可得、忽于梦中得到的东西——居大处贵、金钱满籝、姬妾环绕、儿孙满堂及享尽天年——为中国人众孜孜以求、普遍引以为人生目标,所以最能引起共鸣。《南柯太守传》章法谨严,文笔也不弱,描述得那么诡丽动人。梁实秋评价“二梦”:“像黄粱梦、南柯梦……那样的经验丰富,纵然是梦不也是很快意么?”可惜这种结构完整的梦,吾辈纵然夜夜入梦却也无缘消受。明代传奇大家汤显祖将“二梦”改编成了传奇(即南剧或者南曲)《南柯记》、《邯郸记》,二者皆跻身南剧中的名篇。《南柯记》添上结尾,叙述淳于棼复见其父及国王、公主。公主勉励他努力修行,将来在仞利天见面,他们可再为夫妻——此段文字也是兑现李公佐原书里国王约定“后三年,当令迎卿”的宿契。《邯郸记》的结局,则改作授仙枕于卢生的吕洞宾(原书称吕翁)引导醒来后大彻大悟的卢生入了仙源。



  黄粱梦、南柯梦绮思妙想,首尾一脉贯通,已经大异于常人之梦。但还有一种梦却更怪诞,不仅做梦人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更譎怪这类梦记述的内容乃“彼人的梦中情景而被此人于现实中撞见”或者“此人于真实世界里行某事而被彼人于梦中遭遇”。白居易与元稹是文学与政治上的挚友。元和四年,元稹出使剑外,好友远出聘问,白居易甚是牵肠挂肚。十余天之后,白居易与弟白行简及友人李杓直同游曲江。他们一行三人遍游众佛寺,还游览了慈恩寺。傍晚,三人在李杓直修行里的府邸宴集,诗酒酬和,甚欢畅。席间,白居易猜测挚友已到梁州,便朗吟一诗:“春来无计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过了几天,朵云遥颁,白居易收到元稹一封信,内中有一首《记梦》诗:“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入慈恩院里游。属吏唤人排马去,觉来身在古梁州。”这便是所谓“此人行某事而彼人于梦中偶遇”的怪事。后一事更离奇,是武周时期,刘幽求任朝邑县尉遇到的轶闻趣事。某日,刘幽求夜间归家,路过一久已废弃的寺庙,忽闻寺中歌笑喧噪。刘从墙垣阙口往里瞧,直看到令他惊愕的一幕:男女杂坐,杯盘罗列,肴馔丰美,十余人正环绕共食,刘妻也在其间。刘掷一瓦片击中罍洗,那些正在吃喝的人瞬时消散,不见踪迹。刘与从人翻墙进入院内,他们把殿庑前后巡视一番,一个人也没有见到。刘飞驰到家,其妻已经睡下,她听到丈夫动静便一下醒来。两人寒暄毕,她笑着说:“刚才我梦见与十几个陌生人同游一佛寺,后来大家饿了便在庙里一起吃饭。正吃着,忽然有人从墙外扔进一片瓦砾,打碎了盘碟,杯盘狼藉,我一下子便醒了。”岂非咄咄怪事!这两个故事记在白居易之弟白行简撰写的《三梦记》里。

  南宋庄绰《鸡肋编》自述,建炎元年秋天,他自穰下出发经许昌至宋城,途中喜逢兄弟庆长,从其口中听说一件怪事:泰州有一少年读书人,游览城隍庙,戏解一女囚形象的塑像的绳索,并在旁边泥塑狱吏的案牍上写一“放”字。夜里即梦到被捉到庙里,遭狱吏的诘责。少年抵赖,狱吏上前握住他的胳膊,又击打其背,少年痛不堪言。最终他屈服,以诵《金刚经》求宽恕……既醒来,翌日,少年复令僧人在庙里诵经祈福。不久,梦中狱吏所握少年之臂发一大疽,破溃之后,一个多月才愈合。此事据说乃作者兄弟庆长所耳闻目见,真是故弄玄虚,活见鬼的梦!

  还有一种梦是作者于文学作品中虚构的。《红楼梦》记秦可卿仙逝,她的芳魂在沉沉的暗夜里于凤姐星眼朦胧的节骨眼上飘然而至,在云板叩响之际倏尔远逝,其情景多么迷离惝恍!这里只有一魂飘渺化烟成雾时的凄迷哀痛,没有魑魅出没的幽惧之感压抑人心。秦可卿魂魄托梦于凤姐,告诫她的那番话:盛宴必散,运势否极泰来,荣辱周而复始,人力不能保全的金玉良言,戒谨恐惧之情溢于言表;她又劝凤姐趁荣时筹画将来衰时的胜业,忧勤惕励的精神,不胜拳拳,可见秦可卿其人不仅婉嫕可人,且具备男子的胸襟与识见,非庸脂俗粉可比。秦可卿风流婀娜,又柔婉体贴、敬老慈幼,她的香消玉殒,偌大贾府合家上下几乎无人不痛惜的。我们读者虽然置身事外,心中也不禁叹惋之意。



  《列子》记述的梦善颂善祷,寓劝诫之意于笔墨之中,也是一类值得一观的好文章:周国有一个姓尹氏的,是个巨富,给他做活计的人多得数不清。他严苛地对待这些仆役,他们从早忙到晚,不能有片刻的休憩。有一个老仆厕身其间,每天累得筋疲力竭。晚上,老仆由于疲劳,倒下便沉沉睡去。最奇他竟夜夜梦见自己当上国君,九五至尊,游宴享乐,耳目极声色之欲,金樽美酒,玉盘珍馐,其乐无穷。就这样日复一日,老仆认为自己白天干苦工,累得要死,但夜里当国君,又快乐无比,人生百年,昼夜各占一半,也就不再埋怨了,于是他很满足。尹氏殚精竭虑治理家产,每天也是身心疲惫,每夜噩梦连连,不断梦见自己给人家役使,干着各种脏活累活,还要经受鞭笞辱骂,做苦力的所受的滋味他在梦里尝了个遍。他痛苦不堪,常在梦中呻吟呓。过了很久,梦魇不见好转,尹氏实在忍受不了了,就跑去求告一位智者朋友。那位朋友用一番道家的哲理劝诫他,要他放弃贪欲,适可而止,要他善待为他出力的人。他听了朋友的话,立刻醒悟了。回去以后,马上大幅减轻了仆人的负担,他自己也不再像以前将过多的心思抛掷在家业上,渐渐的他的噩梦便消逝无踪。这种梦境与现实颠倒的经历,我们一般人的生活里肯定不乏这方面的经验。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昼无事而夜不梦——这大概是真的吧?我就曾经好多晚一觉到天亮,一个梦也没有。不过要说长久的不做梦,无论贤不肖谁都不可能做到。梦的特点是倏忽而来,倏忽而过,不受主观意识的羁绊,这点对谁都一样。

  历史上许多王朝设立卜梦之官,但其卜梦之辞多数是无稽之谈,这个不提也罢。《列子》说梦是“神所交”的缘故,也就是精神与外物感应生成梦——这种说法比较中肯。不过其书中关于梦的诸多论断,还是脱不了宿命的腔调,如“甚饱则梦与(给予别人东西)”,“甚饥则梦取(夺取)”,“籍带(枕着衣带睡)而寝则梦蛇,飞鸟衔发则梦飞”,“虚浮为疾者则梦扬(飞),以沉实为疾者则梦溺(溺水)”,“将阴(天气寒冷)梦火,将疾梦食”……还有诸如饮酒的人梦中会忧愁,歌舞的人梦中会哭泣……虽然辟除了鬼神迷信之说,但又将梦境与现实趋向一一关联,所以结果仍旧是荒唐的。

  对于梦,还是庄周的态度较为洒脱:“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且有大觉(“大觉”指世上最清醒的人,圣人)而后知此其(其:指人生)大梦也。”他是把人生也当成了一场悠长的大梦来对待,怪不得其妻死,他要鼓盆而歌了。


有才子曰:幽谷芷兰:梦(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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