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的位置 >> 网站首页 >> 散文原野
      我家的老书屋
      发布日期:2025-02-24

      古老郜鼎的春风掠过三千年黄土时,总要在西边那间土坯屋的檐角打个旋。荒草在青灰瓦缝里簌簌摇晃,像古郜国史册里褪色的流苏。木窗棂筛下的光斑游移在泥墙上,正照见父亲用竹篾修补书架的身影——这便是我家老书屋的年轮,以文字为经纬,在鲁西南平原的褶皱里织就半部家史。

      书屋原是一间夯土砌就的牲口棚。夯土墙上至今留着草料槽的凹痕,却早被层层叠叠的书脊填满。榆木书架是父亲用旧门板改的,虫蛀的裂缝里渗着墨香。那张瘸腿的课桌,桌面裂痕如河网,我们兄妹曾伏在裂缝上誊写《诗经》里的"郜鼎既没",却不知青铜器沉埋处,正是脚下这片生长着高粱与文字的土地。

      我们兄妹像三只书虫,在砖块垫起的课桌上啃食光阴。夏天的蝉鸣撞进西窗,在《史记》的折页间嗡嗡作响;冬日的雪粒从墙缝钻进来,在演算纸上化成墨渍。小妹总要把冻红的手塞进我的棉袄里暖着,老二的钢笔水却永远会染透三本作业。母亲常在油灯下补书,糨糊里调着花椒防蛀,于是《唐诗三百首》便浸透了灶火气。

      雨季来时,土墙会蒸腾出稷黍的腥甜。我们赤脚蜷在条凳上,看雨水顺着窗棂织成珠帘。泛黄的《左传》里说郜国"鼎迁于商",纸页间的湿气便与三千年前的烟尘混作一团。母亲总在此时抱来晒过的棉被垫书架,说书脊受潮会生霉斑,像老人脸上的寿斑。那时的我们不懂,霉斑与寿斑,原都是光阴烙下的篆印。

      二十载寒暑更迭,城市图书馆的恒温玻璃柜里,再寻不见这般裹着麦香的典籍。每岁归乡,推门仍见斜阳在蛛网上穿针引线,将我们年少时夹在《论语》里的槐花,缝成金色的书签。父亲添置的铁皮箱锁着我们的大学录取书,锁扣已锈成赭色,却比任何青铜鼎彝更显庄重。

      母亲去年在檐下晒书,白发与纸页一同在风里翻飞。她说老屋像只蹲守的陶瓮,盛过六畜的嘶鸣,盛过谷穗的私语,而今盛着比稷王庙香火更绵长的文脉。我忽然明白,那些被鲁西南烈日晒脆的书页,那些被黄河故道风沙磨毛的封皮,原是文明最本真的质地。

      暮色漫过窗棂时,常错觉父亲仍在修补虫蛀的竹简。其实书架上早已堆满化肥袋,可那些蒙尘的典籍依然在暗处呼吸。郜国的青铜鼎沉在历史河床,我家的老书屋却浮在光阴水面,载着农人的《史记》、村童的《楚辞》,在泛黄的纸页间摆渡春秋。


      —— 版权所有:才子曰 ——
      关于我们 | 联系方式 | 专题活动 | 最新更新 | 公众号 | 手机版

      备案号:津ICP备202300948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