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将走到黑夜的尽头，正遇着你——我的新娘。待到旭日东升之时，我的子嗣，将接过我的行囊，继续上路。
    
    我，老了，也已记不清自己的生辰及来处。
    我栖于森林大山之间，流浪在草原荒漠之上，我从古远的河的一岸开始泊船。这种种的种种，其实，只是我的自以为。关于，一个人的来或者去，问谁能知晓呢。然而，我却感受到每一次黑夜降临后,那生灵的呼吸。它们和我一样，在众人睡去后的寂静的夜里狂欢。前方的前方，我们再相遇时，我尚记得它们，而它们却已忘记了我。我于是常想，原来这世间还有比我更糊涂的玩物。这样想来，稍感安慰。
    “继续上路！”
    我高喝一声。没有人应答。我于是更高声道：“继续上路！”仿佛一位发号口令的将军——“继续上路……”，身后的忠诚的部队，这千军万马，在世人的世界之外，在我的身后继续行路。铁蹄铮铮。
    我们一起上路了。
    路上我常想起，昨天的日子，尤其是那个骑士，他的破盔甲，他的瘦弱的老马。不知现在，他到了哪里。有人笑他。可我和我的士兵，都是崇拜他的。因为他是个有着纯正骑士精神的骑士。
    我们在黄昏的入口出发，向着远方行军。途经的那山、那水，无不含情脉脉的在黄昏里说着绵绵情话，却在一刹之间冷若冰霜。也许，我来得太迟。在它们的父辈祖辈以及更久远的年代，它们就在等我了。所以，生气。所以，我这个老头子呢，该向它们致以诚挚的歉意。
    至于更深层次的，我这个破老头哪里还知道呢？
    你知道的，人一旦从一个洞口掉了下去，就很难再回到原洞口。当天幕瞬变的时候，你所有的过往都已不重要了。我宁可蒙昧无知，也不想，再次忘却我这本已遗忘了太多的记忆。我宁可做一个快乐的小老头，骑着大地，披着黄昏，去见我美丽的新娘，去亲吻我尚未降临的子嗣。
    现在我正从江南走过。隐约间听得几声蝉鸣。本是寒秋，不该有蝉。如今这般，我便停下来，听听它们又在说些什么。
    “我会等到无法歌唱，等到我的双翼结成冰，否则，我将守着这棵树，这前世我们约定的地点。现在，我在这里。她在路上，或者地下，但我们的距离在时光里一点点拉近。冬很快就要过去了，夏天啊，就在眼前了……”
    最后的话音未落，它便在树杆上化作了一方晶莹的琥珀。在月光里沉默地等待着，我只祈祷，明朝，没有人造访这，包括风和雨，都不要打扰它的梦。
    “继续走！”
    这时候，我的军队都已歇下，唯独我一人继续前行。这冰凉漆黑的夜间，这崎岖蜿蜒的路上，他们需要停下休整。
    所有的眼若都能穿透黑夜，又何来“光明”之说呢？
    总有人要停下，或者蹲下，或者坐下，或者躺下。蹲下的会很快地站起，或者坐下，坐下的也有人会站起，自然不乏干脆躺下的，这躺下的人中，也依然会有因难已忍受这寂寞而再度站立的。而从此再不起来的，就干脆走向了大地的最深处。
    可我还得走。我得带着这路途的风光去见我的新娘。尽管此刻我不知她在何方。但既然上苍在冥冥之间为我们定下婚约，就注定着要遇见的。
    路不来，从来都不是路不走，而是人，不去走路。
    月光下，我银白的发，在风里根根飘散。丛林深处的精灵呀，又要开始说悄悄话了。“快看呀！星星掉在那个老头子的头发上了。不过他怎么……他是要去……”中间的一些话，我没有听见。听不真切。放心，我不会告诉你们严厉的族长的。
    我感到，我的新娘在呼唤我了。我不能再等待了，我的兄弟和马群。
    有多少路途，需要自己去走，才算真实，才不至于虚妄。我是个军纪不严的军官，我得承认。儿女情长，凡夫俗子。把你们当作自己，所以，放你们去故乡寻心爱的姑娘，以及那个被搁置了年少轻狂的梦。
    我用我的拐杖，在这星空刻下“解散”的字符。签上我的名。这是最后一次以长官的身份。
    轻轻解开行囊，我拾起这片片剥落的星辰，一一装了进去。这将是我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即使星辰淡去，这囊中世界却将在黑暗中光灿万年。从今，我若老去，若不能牵着她在黑夜里走，她也不用恐惧了。黑夜的眼睛，她将因它的到来，而直抵光之国度。
    你不用再催促，不要着急。很快很快，我就到了。到你的面前。
    你是否会穿着，我最爱的白裙，站在一棵开满绿蝶的花树下，等我呢？我想你有星光一样的双瞳，有月光般的肤色，还有及肩的长发。我得再快些。我怕那狼会将你掳去。落空会叫人丧失斗志。
    此刻，月的周遭只有云彩，星光依旧在最北的天边，闪烁着我文字。明暗交织着，就要到夜的尽头了。我的路呀，也快到终点了。
    晨光乍现。星月退去。唯留下这锦囊里的夜的星辰，以及我交融着日月的目光。我是快乐的小老头。我的手杖已倒在大地之上，我的白发渐渐染上了墨色。村口的树的轮廓渐渐清晰，白色的长裙在那一边飘舞。我的新娘。
    我兴冲冲向前奔去，去那白色长裙飘扬的地方，却唯独不见你——亲爱的，我的新娘。
    然而，日头还要落的，夜还将会来的。
    我等着继续上路，像这白纱裹夹的木板上所说的那样：
    背起你的行囊，继续上路吧，我的子嗣。
    
    后记：
    万千红尘本是空，生死离别亦常态。明了此般方从容，前路已埋今又来。


有才子曰：夜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