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日日晴好。读罢曾几的《三衢道中》,恍若饮下一盏明前龙井,舌尖泛起淡淡的回甘。那"小溪泛尽却山行"的转折,那"添得黄鹂四五声"的惊喜,分明是一场心灵的沐浴,将尘世的浮躁一一洗去。诗人笔下三衢山道的寻常旅程,竟成了千年后我们观照生命的一面明镜——原来人生的至味,不在远方的奇崛,而在脚下每一步的清欢13。
曾几行至溪尽处,从容舍舟登岸,一个"却"字道尽了随缘自适的智慧。这让我想起母亲熬煮的鳝鱼骨汤,贫穷岁月里,她总能在别人丢弃的骨头上,熬出最醇厚的滋味。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当道路看似穷尽时,或许正是另一种行走的开始。林间山路与水上轻舟,不过是形式之别,心若从容,处处皆是通途。那"绿阴不减来时路"的恒常,恰似茶汤第二泡时的温润,虽不及初泡的鲜烈,却另有一番绵长的韵致28。
最动人的莫过于那"添得黄鹂四五声"的偶得。诗人归途中的耳福,非刻意寻求,而是心灵澄明时的自然馈赠。这令我想起在南方小镇遇见的那位农夫,他教我嗅闻阳光晒过的谷粒,那香气并非来自稻谷本身,而是阳光与时间共同酝酿的奇迹7。黄鹂的啼鸣亦如是,它是山行者的额外奖赏,是心灵向世界敞开时,世界回报以歌。我们常抱怨生活平淡,却不知是自己双耳闭塞,错过了多少"黄鹂声"般的细微天籁。
曾几笔下"梅雨时节"的反常晴日,恰似人生困顿中的意外转机。钱钟书评其诗"活泼不费力",正是这份不刻意雕琢的天然,让寻常道中之景有了穿透时空的力量。读此诗时,我窗台上的苦楝树正飘落细碎的花瓣,恍若宋人词中的"无边丝雨"。突然明白,所谓禅意,不在深山古寺,而在对一草一木的真心相对;所谓诗情,亦不在远方异域,而在归家路上那几处熟悉的绿荫68。
诗末的"黄鹂声"与农夫口中的"阳光香",本质上都是对生活最本真的礼赞。在这个烘干机取代日晒、耳机隔绝鸟鸣的时代,我们与万物失去了肌肤相亲的感动。曾几的山行提醒我们:人生如茶,贵不在器皿名贵,而在品味的心情;旅途之美,不在终点辉煌,而在途中与一朵花、一声鸟鸣的不期而遇78。
合上诗卷,忽觉案头清供的莲花已从"荷花"转为"莲实"。想起那位教师顿悟的瞬间:荷花是青春的绽放,莲实是生命的沉淀。曾几的三衢山行,不也正是从绚烂归于平淡的修行?"绿阴不减"是恒常的慈悲,"黄鹂声添"是无常的惊喜,而能将二者安住于心,便是人间至味5。
行路如茶,浓淡皆宜。愿我们能在各自的"三衢道中",既懂得欣赏梅子黄时的晴朗,也能在溪尽处安然转身,走向另一段山程。毕竟,生命的清香,往往来自那些我们原以为只是寻常的相遇。